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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追问生命

1998-07-2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鬼使神差,我重新坐在了桌前,铺开雪白的稿纸,我还是得写下去,我这样想,仿佛不久前发誓永远不再写长篇小说了的诺言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我发誓是因为过去的几年里受够了日夜苦苦写作的煎熬,一部长篇小说完成后,我变得很虚弱,还因为患癌症做了一次手术。也许为文学而战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时,每一个日子都不好过,每一个日子都在病痛中重复,每一个日子都是一日长于百年。早晨,我的头脑里涌动着不息的激情,它迫使我写,当我伏在桌前,麻木的身体却很快将我拖人疲倦的漩涡,我在说不出的痛苦中灰心丧气。我等待黑夜到来,扑在床上最好再也不要醒来。而当夜真地降临时,我却像一个下定决心的自杀者饮下毒汁一样,大口吞下一杯又一杯浓得发黑的咖啡,让它兴奋疲倦的头脑,支撑麻痹的身体。伏在桌子上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可我还是坚持着。我这样毫无意义地坐在桌前。眼睛注视着窗外,一切景物在眼前明明灭灭,有时就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幻想着也许很快我就又会充满活力,为了不错过幻想中的力量,我消耗着生命。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倒在一片几乎被炸平的阵地上,我只剩下了一口气,还在等待敌人的又一次冲锋。我想,我失败了,失败了,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从此失去了生命,我就要死了,但就是死,我也要射出最后一颗子弹!于是,我又强迫自己写下一行行模糊的字迹——不管它有一天能否变成铅字,但我写了……我一直写到天亮。

有一次,我病了,病在了一个招待所。我发高烧,我很容易发高烧,扁桃腺肿痛,说不出话。妹妹将我裹在厚厚的毛毯里,让我睡觉。她不停地说,你不能再这样靠下去。

我说,我什么都不行。

她说,你不能总是情绪烦躁。

我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用。

她说,写小说的人其实都很痛苦。

她在我耳边罗列了一大堆“受苦受难者”的名字:白朗宁夫人、沃尔夫、夏洛蒂……她总是先说女作家的名字,她们都经受过长期病痛的折磨。接着她又继续数落:海明威、茨威格、奥尼尔、川端康成……

而我听不进去,我继续发烧,睡了三天,我的脊髓病的反应加重,我的腿不停地抽搐,我又垫上了尿布……我烦恼地啜泣,感到力不从心的绝望,仿佛一只触礁的船,撞断了桅杆,拖着残破的帆还在风浪中飘摇。

终于,有一天,我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行圈了一个大大的句号,那一刻,我决心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决裂。我将厚厚的书稿寄出去,甚至不希望听到从此以后它的任何消息。我匆匆整理剩下的手稿,狠狠地撕了一叠叠只写了半页的纸,然后将整整两箱小说底稿交给了向我索要资料的档案馆。那一天,我洗了头发洗了澡,仿佛获得了大赦,刚刚从监牢里放出来。我将轮椅转到窗下,在阳光里,深深呼吸,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几天之后,我却在沉静的生活中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孤独,那是一种心理的孤独症。桌上的电话热闹的铃声不断,朋友们说来看我,有的约我去海边看风景,许多年前这曾像梦一样吸引我,而今我却竭力找出种种托辞,几乎拒绝了所有的朋友。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喧嚣,充满了诱惑,我的心却还留在书中的世界里,毕竟我与那一群朋友朝夕相伴了几年。从春天到秋天,我习惯于每日与他们交谈,也习惯了每日坐在桌前,对文学保持着一颗真诚和坚毅的心。

完成了沉重的创作,我没有感到轻松和喜悦,总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仿佛我从未给这世界做过一件有益的事情。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惆怅。那一天出版社的朋友把刚刚印好的书送到我的手中,那是多么漂亮的封面啊!但是它却不能吸引我,我只想急切地去写下一本,我要写出最好的,最好的,尽管这需要更大的勇气。当我真地重又伏在桌案,面对稿纸,头脑里却是一片苍白,仿佛是一个失去记忆力的人,头脑中没有逻辑,一切只是支离破碎的色块,意识停止流动,破碎的色块牢牢地凝固在眼前……医生说,这是疲劳综合症。我意识到,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同时写着两本书,一本可以印刷成书,作为物体流传下去,而另一本与沉重的疾病抗争的精神长篇,只能随风而逝。

长年与疾病斗争的日子太艰苦了,战胜它带来的所有困难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还要雄心勃勃地投入长篇小说的写作呢?当思想终于变成几十万铅字时,我觉得自己的脑海似乎枯竭了,像一块干涸的土地。

我开始认真地读书,我读很枯燥的哲学,把这当做补充和休整自己的方式。我的周围堆起从古希腊至今的一本本哲学史,发黄陈旧的书页,霉湿的气味,表明了人们对这些书的冷落。也有崭新而精致的《文化战略》,阐述着现代哲学献身于道德评价和责任心的存在。我将自己的身心投入到另一种思考的洪流中去,结识那些过去我认为与我的生活不相干的人:柏格森、笛卡尔、康德、拉·美特利、罗素、尼采、潘恩、舒马赫、梯利、冯·皮尔森……

应该说,我在自己造就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学习中,再一次认识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展宽了精神的天空。生命,哲人们赋予它理想化的、神圣的甚至永恒的意义,人们赞美人格的力量,精神的不朽,自然赋予人生命、青春的活力、成熟的思维,但同时又以疾病、遗传、变异、衰老和死亡给人以制约。在社会与自然的双重制约下,人显得多么渺小、孱弱,要在这渺小和孱弱中创造伟大和强健的人类品格,在短暂、有限的生命之旅中谱写人类道德力量和创造力量的辉煌和无限,人们进行了多么顽强不屈的搏杀!疾病与健康、体力与意志,思维局限和创造欲望,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斗争。属于社会的道德责任和属于自然的生命成为永恒的矛盾和主题,也在那些目光远大、矢志奋斗的人身上达到高度的和谐与统一。

两年后,我获得了哲学硕士学位。

今天,我站在了一个新的制高点上,继续为文学而战。我写下的是一部关于生命的书。河流撞击记忆的岸,巨大的浪涌回来,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也许有我生活中大多的病痛,但这绝不是想获取同情与怜悯,只是想更深切地探索人与自身以及同外部力量的抗衡。我再一次超越痛苦,奋斗和写作,是想为人们奉献一本与众不同的书。真正的文学不是编造故事,而是对人生更深层的思考,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地制造派别,而是自觉地肩负起文学世界的使命。我揭开沉重的幕布,人们可以看到我的生命之船还在劈波斩浪,我不屈的笑声还在大海上回荡。

(摘自《生命的追问》,作家出版社1998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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